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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食紫葛叶

□孝珍

入夏后,我的脚步总不自觉地向菜市场的一角挪去,目光在青翠的菜摊间逡巡,直到遇见那抹熟悉的紫绿——是了,紫葛叶又上市了。

这小小的叶片,承载着我家半个世纪的消暑记忆。在那些米缸见底的年月,母亲从院角采来一捧紫葛叶,摘净后或清炒或煮粥,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,把贫穷的日子也过出几分绿意来。我们姐妹几个围坐在斑驳的八仙桌旁,看母亲把一碟碧绿的紫葛叶推过来,那颜色比后来见过的任何翡翠都鲜艳。

如今,我已年过古稀,菜场里紫葛叶依然青翠如初。只是再没有人会从旧搪瓷盆里挑出最嫩的芽尖,也没有人把炒好的菜叶往我碗里夹了。入夏,我买一把紫葛叶回家,学着母亲的样子清炒。油锅爆香的刹那,恍惚能看见五十年前,她系着蓝布围裙的背影、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。蒸汽氤氲中,紫葛叶的清香漫上来,像一声温柔的叹息,慢慢化作一缕笔直的白烟,感叹号似的——那是对过往的感慨。

“平湖有藤菜,似可敌莼羹”,美食家兼诗人的苏东坡,有此佳句赞誉藤菜(紫葛叶)的美味。不知东坡那样的文人雅士是如何烹饪紫葛叶的?母亲清炒紫葛叶,仅用蒜泥入油爆过,再倒入菜叶清炒,再撒入少许白盐,出锅,绿油油、鲜嫩嫩,悦目爽口。

有一年的台风来得格外凶猛,冰雹像撒豆子似的砸下来,把田里的庄稼打得七零八落。菜畦里的瓜果秧子拦腰折断,连老槐树的枝丫都折了好几根。唯独院中紫葛藤不惧狂风,仿佛怒火遇风,越吹越往上蹿。母亲每天天不亮就提着竹篮去摘叶子,她的手指在藤蔓间翻飞,专挑那些最嫩的芽尖。灶台上的铁锅从早到晚冒着热气——有时是紫葛蛋花汤,清亮的汤面上浮着金黄的蛋丝;有时是紫葛粥,米粒少得能数清楚,全靠那抹碧绿撑场面。最奢侈的是紫葛炒香干,豆干的酱色衬得叶子愈发青翠,香味能飘到隔壁院子。我们围着桌子吸溜喝汤的声音,成了那个饥荒年里最温暖的小曲。紫葛叶的清香混着母亲的汗水味,在记忆里酿成了特殊的味道。现在想来,那些柔弱的藤蔓不仅撑过了一场天灾,更撑起了我们全家活下去的希望。而母亲那双被藤汁染绿的手,早已把坚韧的品格像紫葛的根一样,深深扎进了我们的生命里。

紫葛叶于我,更藏着一段胭脂色的童年记忆。邻家女娃们蹲在藤架下,将紫葛籽一粒粒掐破。她们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绛紫色的浆果,在指甲盖上轻轻涂抹,有时还顽皮地抿在唇间——活像偷用母亲胭脂的小姑娘。我也跟着学样,把指甲染成淡淡的藕荷色,对着阳光看时,指尖便透出朝霞般的微光。后来才知晓,《农政全书》里记载的胭脂豆,正是我们当年随手采撷的紫葛籽。如今市面上的高档植物唇彩,又何尝不是对这种天然之美的现代诠释?只是再精致的化妆品,也调不出记忆里那抹带着青草香的紫红了。